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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黃雀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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略顯恍惚,低聲道:“有那條項鏈在,他應該不會起疑的。況且……他一直都很信得過我。”武三思觀察著她的樣子,酸溜溜地問:“怎麽?心裏到底還是舍不得吧?”女人楞了楞,擡起頭來,冷冰冰地道:“我的心都已經死了,哪裏還談得上舍不得!”

武三思張開雙臂,女人略一遲疑,便坐到他的膝上。武三思輕輕撫摸著女人的肩膀,冷笑道:“你啊,還是跟著我罷,我的小妖精,仙姬兒……”

這天傍晚,當武遜將李元芳三人留在大漠之中、一塊幹涸的河床邊的時候,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。武遜本是個嫉惡如仇的坦蕩之人,平常最不屑的就是陰損的小人行徑,今天自己竟然也做出了類似的事情,他的良心無法控制地展開了自我譴責,但是再一想,武遜覺得還是能夠自圓其說的。過去這三天,他一路上帶著這兩大一小三個人從庭州到沙陀磧,實在是受夠了。

大漠是最嚴峻而殘酷的,這樣的環境需要的是堅忍和踏實,任何懈怠、自大和脫離現實的幻想,在別處可能還有生存的餘地,但在這裏,面對的就只能是死亡。武遜帶著李元芳、狄景輝和韓斌自三天前離開庭州,便始終在質疑,這幾位從神都洛陽來的前高級軍官和落魄貴公子,還有個什麽都不懂的屁大小孩,他們真的做好了面對大漠生活的準備了嗎?

武遜臨走之前,曾向錢歸南要求武器槍械和駝馬牲口,來充實他要去建立的伊柏泰剿匪團,因此這次上路,除了帶上李元芳一行三人,他還帶了個由三峰駱駝和兩匹馬組成的小分隊。駱駝和馬匹身上都擔著王遷給剿匪團準備的武器和其他輜重,當然還有他們這一路所需的食水等物。此外,小隊中有兩名庭州當地的突厥駝夫負責伺弄牲口。武遜和李元芳騎馬,駱駝由繩索牽引在一起,一名駝夫騎著其中一峰在最前面帶路,狄景輝騎一峰駱駝,韓斌和另一名駝夫共騎最強壯的一峰駱駝,走在隊伍的最後面。

剛上路,武遜便覺得事事不順。首先是這幾峰駱駝,竟沒有一個看上去強壯機靈,三峰駱駝鼻子上的毛都已泛白,不用看齒口便知道是超期服役的高齡牲口,駝上一點兒東西就不肯邁步,一路上走走停停,駝夫要不斷地下地餵食、吆喝甚至鞭打,它們才萬般不情願地往前挪動,遇到沙丘更是要將它們背上的東西全部卸下,才能拖著它們越過沙丘,這時候所有的輜重便只能由武遜、李元芳和那兩名駝夫自己背過沙丘了。

因為初次在飯鋪裏面和李元芳的遭遇,武遜的心中始終存著疙瘩,況且作為一名常年駐守邊疆的普通軍官,他對來自京城的高官顯貴本來就沒有任何好感,故而對李元芳的戒備之心更甚。一路行來,武遜發現李元芳這個人平常神色冷峻、沈默寡言,臉上幾乎從來沒有笑容,看上去相當高傲,於是心中對他便愈發不爽。盡管在路途中,李元芳主動幫忙背負行李,對食宿行也從不提任何要求,料理起雜務來還蠻能幹,但武遜就是無法改變對他的看法,特別是想到這麽冷峻孤傲的一個人要來做自己的副手,武遜更感到如芒刺背,實在難以接受。

真正讓武遜操心和擔憂的還不是這些,去到伊柏泰以後將面臨什麽樣的處境,他並不是沒有預測。錢歸南其人的狠毒狡詐,武遜在庭州這麽多年,早就看透了。但武遜一心剿匪,也顧不得其他,只盼著自己那一腔熱血,能夠為了大周,潑灑在沙陀磧最險峻的沙礫荒灘之上,也比天天在庭州和錢歸南、王遷這樣的小人周旋,受氣憋屈還無處伸張要痛快得多,所以他無條件地接受了錢歸南的任命,匆忙踏上去伊柏泰的路程。王遷給他準備的牲口夠老邁,武器槍械更是差強人意。臨出發前武遜仔細檢查了那些隨便捆紮起來,外面用麻布包裹的刀槍和弓弩,發現全是銹跡斑斑的失修之物,用這樣的武器別說剿匪,就是在大漠中獵殺些野物謀生,都不能順手。武遜雖然很失望,但還是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上了。有總比沒有好,他想好了,在伊柏泰安頓下來以後,他再從這些槍械中挑選些勉強能用的重新打磨。武遜賭著口氣,要讓錢歸南和王遷他們看看,無論怎樣給他武遜穿小鞋,設置障礙,他還是能夠辦成事,剿成匪!

從庭州到沙陀磧,一路經過片片綠洲、農田和村舍,眼前的景致由生機盎然漸漸地變為荒蕪蕭瑟。等走了一整天之後,就很少能再看到茂密的樹叢和清澈的池塘了,陣陣西北風刮來,風中滿是黃灰色的沙霧,雖然大家都作了準備,用紗布蒙住了口鼻,可一天走下來,仍然是滿口滿鼻黃沙粗澀的味道。第一個晚上他們在一片長滿芨芨草的灘地上紮營,隨便找個胡楊樹根往下挖,不一會兒就冒出清水來,可惜又苦又鹹,只能給駱駝和馬匹喝,人還是得用駱駝背著的木桶中的水解渴。武遜沒有心情,不肯生火做飯,只拿出幾塊冰冷的饢充饑。從庭州出發還興致勃勃的狄景輝第一個晚上就蔫了不少,他終於不得不面對嚴酷的現實了。

荒漠上野狼成群,為防狼群襲擊,武遜吩咐整晚燃著篝火,他讓兩個駝夫輪流值守,睡到半夜不放心,起身親自去查看,卻發現李元芳獨自守在篝火旁。武遜有些詫異,忙問怎麽回事,李元芳隨意地回答說他看那兩個駝夫一路也很疲憊,便讓他們去休息了,自己代他們來值守。武遜雖感意外,但很快想到也許這是神都來的校尉要顯顯能耐吧,就決定先不動聲色。第二天晚上,李元芳仍然徹夜守護篝火,白天也不露倦怠,倒真讓武遜心中隱約有些佩服,但是很快發生了一件事,又改變了武遜剛剛建立起來的好印象。

第二天他們已經深入到了沙陀磧的內部,眼前除了連綿起伏的沙丘和粗礫相間的平地,便再也看不多其他景物了。雖然是冬季,白天的沙漠中並不酷熱,沒有烈日的灼烤來消耗大家的體力,但朔風驟起時沙塵漫天,整個天空在瞬間便會變成漆黑一片,不要說舉步維艱,連呼吸都成問題,武遜和突厥駝夫在大漠周邊生活了這麽多年,還算能勉強適應,另外三個便十分狼狽了。再加上駱駝不得力,本來半天的路程他們走了整整一天,到夜間宿營時人和牲口個個都筋疲力盡了。狄景輝有些受不了了,一路上不停地詢問何時能到伊柏泰,武遜懶得理他,只說還要好幾天,心中更加認定此人就是那種根本吃不得苦的紈絝子弟。

這天夜半,武遜又去檢視篝火,發現李元芳仍在獨自值夜,想著自己對人家不理不睬的也實在不像話,他便上前坐在李元芳的身邊。武遜不擅言辭,面對李元芳更不知說什麽好,只好坐著發楞,沒想到這位李校尉還要寡言,看武遜過來,連招呼都不打,只是靜靜地盯著篝火沈默。武遜坐了半晌,實在耐不住了,便搭訕著問李校尉是否有對付野狼的經驗。他原想著李元芳或許會吹噓一番,卻萬萬沒料到李元芳竟說自己身邊沒有兵刃,如此要抵禦野狼確實比較困難,因此想請武遜從所帶的兵械中找把刀給他,或者是弓箭也行。武遜登時窘得面紅耳赤,他才不信李元芳會沒有隨身的兵刃,必定是看出來瀚海軍給他準備的軍械有問題,乘機嘲諷他罷了。

這天夜間沙漠中的氣溫降得很低,帳篷外頭真凍得死人,武遜本來還想下半夜換下李元芳,讓他回帳篷休息,這番對話一出,武遜立即氣鼓鼓地起身,將李元芳撇在原地再不願理他。回到帳篷中躺下,武遜兀自氣惱異常,看來中原來的武官就是心眼多,為人更是刻薄,他暗暗下定決心,絕不能讓李元芳和他一起去伊柏泰組織剿匪軍,內憂已經夠多,如果再添外患,這剿匪便成一句空話了。

第三天武遜就有意帶著駝隊慢慢偏離正途,朝伊柏泰偏西的方向走去。路上的沙丘越來越高、越來越密,走過每一座沙丘都很費勁。猛烈的西北風吹起沙塵,人只有下地步行才能避開最厚密的風沙帶,因此走得比第二天更慢。到了午後,最年邁的那頭駱駝已經虛弱地邁不動步,幾乎是靠駝夫強拽著一路前行了。武遜帶著小隊勉強穿過一片稀疏的胡楊林,終於來到一片平坦的堅硬荒原上,這裏地面上的黃沙比別處要稀薄很多,一叢叢的枯草從荒地上枝枝椏椏地伸展出來,還有小片的積水潭點綴在枯草間,也許是積雪融化而成的吧。

武遜左右四顧,正前方略高一些的坡地上,竟出現了一座黃泥堆砌的小屋,旁邊還搭著個簡陋的茅棚,屋後小片的胡楊林擋住了風沙,使得這座小屋和茅棚在狂風中得以幸免。武遜長舒口氣,領著小隊來到小土屋前,便對李元芳道:“李校尉,這裏是片幹涸的河床,夏季暴雨期間,河裏的水還挺大的,所以有游牧之人在這裏搭建了落腳之處。因白天耽擱了不少時間,今天要到達伊柏泰必須要連夜趕路,比較危險,況且一匹駱駝也走不動了。我建議,李校尉你帶著狄公子和這孩子今天就宿在此地,總比在野外搭帳篷要好多了。等我明日到了伊柏泰,再另遣駝馬來接你們。”

李元芳並不多話,只是點了點頭,便去牽那匹東倒西歪的駱駝。狄景輝走了這三整天,頭一回看到個房屋,覺得比皇宮還要舒適,趕緊朝屋內走。進得屋中,墻根下居然還有張土炕,狄景輝再顧不得其他,往滿是灰塵的土炕上一躺,便再不想動彈了。

武遜帶著突厥駝夫和另兩峰駱駝又上路了。他把李元芳一路騎來的馬匹也留給他們,還卸下一大木桶的水、一大包饢和幹面條、火褶,甚至還留下了一罐子油和一小袋鹽,這些東西都裝在一個大包袱裏,武遜提進茅屋往地上一擱,就趕緊和李元芳招了招手,頭也不會地走了。武遜帶著另外兩峰駱駝和駝夫們沿著河床向前走了很久,心裏仍然很不是滋味。他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,這個地方有水有食物,相對也比較安全,這三個人要過上幾天是沒有問題的。只要自己把剿匪團整理好,必然派人回來接他們。武遜自言自語著,老子我還不是為你們著想,你們真要到了伊柏泰,才會知道那裏有多可怕,到時候我可顧不上你們這大的小的三個累贅啊。

李元芳把駱駝和馬都拴好在茅屋後的胡楊樹上,等它們津津有味地啃起多汁的胡楊樹根,就去茅屋裏面查看起來。茅屋的角落裏有柴堆,他走過摸了摸,發現大部分是濕的,茅屋頂破了一大塊,肯定是下到屋裏的雪慢慢融化,把木柴都浸濕了。他從柴堆頂上撿出些稍幹些的,搬進土屋。這土屋大概冬季之前還有人居住過,土炕上面鋪著厚厚的茅草,狄景輝四仰八叉往茅草上一躺,覺得比前兩個晚上在帳篷裏睡地下要舒服得多了。韓斌也累壞了,趴在狄景輝的身邊整個人都轉進茅草堆,只露了個腦袋在外面。

李元芳把韓斌從茅草堆裏拎出來,讓他負責點幹柴燒炕。屋子中間有個大樹樁,看來是當桌子用的,他就把武遜扔在茅屋的那一大包物品也拿過來放在桌上,慢慢翻看,居然還找出幾枝蠟燭。天色已經漸暗,韓斌把火炕點著了,李元芳就著炕洞中的火燃亮一支蠟燭,又從地上撿起塊鐵皮當燭臺,滴了點燭油在上頭,蠟燭站牢了,這點點微弱的紅光和炕洞裏熊熊的火光在一起,竟給這大漠中孤零零的土屋裏,帶來了久違的家的感覺。

土炕上暖烘烘的,狄景輝躺了一會兒,覺得緩過點勁來了,就聽到自己肚子裏咕咕直響。狄景輝從床上一咕嚕爬起來,開始在屋子裏到處轉悠,東翻西找。李元芳等他折騰了一會兒,才問:“你在找什麽?”狄景輝一邊繼續翻著,一邊道:“找鍋子啊。今晚咱們有火有油還有鹽,別再吃那個冷冰冰的饢了吧,再吃我就要吐了。你這包袱裏不是有幹面條嘛,咱們下點面吃如何?”李元芳隨口應道:“行啊,只要你能找到鍋子。”

韓斌聽說有面條吃,也來了勁頭,跟著狄景輝一起在土屋裏亂翻,被狄景輝朝旁邊一推:“去!你到那個茅屋裏找。”“哦!”韓斌扭頭就跑去茅屋。李元芳把油、鹽重新收回到包袱裏,對狄景輝道:“我去周圍看看。”便出了房間。他沿著河床來回走了一段,月光很明亮,將整條延綿的河床映照得異常清晰,比兩旁低了足有丈餘的河床上隔不多遠就有個積水的坑窪,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的光,李元芳特意湊到其中的一個水窪旁看了看,積水已被塵土沾汙,人是沒辦法飲用的。

東南方的天邊,一輪新月之下,天山山脈雄渾的黑色山脊閃爍著神秘的光輝,自它而下,則是高低起伏的沙丘的影子連綿不絕,一直來到近處的胡楊林後。在這整片不見邊際的穹廬曠野之中,寂靜中似乎總有難以言傳的淒婉和孤獨,從久遠的過去而來,又將人的思緒引向難以捉摸的未來。

圍著他們暫居的小土屋,李元芳繞了個大大的圈子,仔細觀察了周邊的全部情況。他發現,牧人選擇在這個地點作為落腳點,是經過周密思考的。如果真像武遜所說,夏天前面的河床充溢河水時,這條河流就既是天然的屏障,可以阻隔來自對岸的野狗和狼群的攻擊,又可以為人畜帶來沙漠中最寶貴的水源,屋後的那片胡楊林,同樣擋住了大漠上的沙暴,也是一重很好的保護圈。李元芳在四周的硬地上還發現了好幾個凹陷下去的土坑,看去是人力所為。從土坑裏已被燒成黑色的泥土來看,這幾個土坑是專門用來點篝火的。李元芳蹲在土坑邊細細搜索,還找到了好多塊燒得黝黑的鐵條和鐵片,像是用來燒烤食物時候用剩下的。看來這些篝火堆不僅被用來嚇退企圖靠近的野獸,同時也幫助在此暫居的牧人們烹飪美味的食物。

李元芳想著或許能派上什麽用場,就隨便撿了幾塊大大小小的鐵片鐵條,回了土屋。再看屋子正中的大樹樁上,果然放了口鐵鍋。狄景輝和韓斌坐在土炕上發楞,李元芳便問:“還真找到鍋了?先煮水吧。”韓斌跳下炕來把他拉到桌前,撅著嘴道:“哥哥,這鍋子全都銹了,不能用的。”李元芳一看,鐵鍋內外果然都銹跡斑駁,拿手一摸就沾上黑紅的鐵銹,他沖著韓斌笑了笑:“看來你今天還是吃不上面條。”韓斌扁了扁嘴,幾乎都要哭了,李元芳這才發現他的額頭上腫起來一大塊,問:“這又是怎麽回事?”韓斌帶著哭音抱怨:“我剛才去草棚子裏面找鍋子,地上有個鐵疙瘩,絆了一跤。好疼!”

李元芳想了想,把自己撿來的一塊最大的圓鐵皮放到桌上,沾了點水擦幹凈,讓韓斌把饢掰成小塊,平放在鐵片上面,還在饢上灑了點鹽和油,塞進燃著柴火的炕洞裏面。不一會兒,烤餅的香氣就充滿了小土屋,取出來一嘗,果然又香又脆,三人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個飽。狄景輝連連讚嘆:“很好,很好。這才是原汁原味的塞外美食,比面條好多了。”韓斌拉著李元芳的胳膊道:“哥哥,這個好吃,可我還是想吃面條。”李元芳剛點了點頭,狄景輝插嘴道:“等明天那個武校尉帶我們去了伊柏泰,你想吃什麽都容易。”李元芳擡眼看了看狄景輝,輕聲道:“你真這麽想?”狄景輝一楞:“是啊,怎麽了?你覺得有問題?”李元芳搖搖頭,隨後任狄景輝再問什麽,他都不開口了。

桌上的蠟燭很快就燃盡了,李元芳要節省著用,不肯再多點一支。狄景輝和韓斌本已累得筋疲力盡,吃飽喝足往炕上一倒就睡得昏天黑地,不知今夕何夕。為了防範野獸,李元芳還是去屋外點起一堆篝火,他守在篝火前一坐又是大半宿,實在是太累了,雖然戶外的徹骨嚴寒還能讓他不至於沈睡,但頭腦中也時時有些半明半暗的恍惚,好像一忽兒又回到了數年前的幽州,他保護的突厥使團在大漠中遇到劫殺後全軍覆沒,他自己也因此遭到通緝和追殺,一個人亡命天涯時,便是這樣,即使疲困得幾乎要死去,也還是要強迫自己保持警惕,否則下一刻就有可能遭到滅頂之災。當然,現在的情況還有所不同,那時候他還可以一時洩氣到恨不得死了算了,如今他連這樣自暴自棄的權利都沒有了,因為他必須活著,才能保護好屋子裏面的那兩個人。真的萬萬沒有預料到,他們的塞外生涯會如此開始。

為了找件事情做好提提神,李元芳拿來那個生銹的鐵鍋,從地上抓起堅硬的細砂磨擦鍋子上的銹斑,他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一遍,居然把鐵鍋裏的銹斑全部磨光了。就這樣好不容易捱過了最深沈的黑夜,遠端的天際開始初露曙光,李元芳覺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,就到屋內去喚醒狄景輝,讓他去守篝火。因為已是黎明,狼群基本上不會再來了,點著篝火只是以防萬一,所以他才能勉強放心讓狄景輝代替自己值守。狄景輝倒休息得很不錯,醒來就感覺精神煥發的,興沖沖地跑去屋外準備看大漠日出,李元芳便躺到炕上昏睡了過去。

還沒有睡多久,他突然被一陣異樣的響動驚醒了。完全是出於本能的反應,李元芳從炕上一躍而起,下意識地探手往身邊去摸武器,什麽都沒有摸到。他這才徹底清醒了過來,空著兩手翻身跳下土炕,清晨朦朧的曙光從敞開的土屋門外照入,門口站著兩個人。一個是狄景輝,僵硬著身子站得筆直,身邊還有一人,紅衣輕甲,青銅面具,看身形倒不高大,比狄景輝還矮一個頭,但是右手中緊握著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,正牢牢地抵在狄景輝的脖子之上。

李元芳看著這個情景,心中突然覺得十分可笑,在這個荒蕪的大漠中,他只想著要防備野獸的攻擊,卻萬沒料到最後還是遭了人的暗算。想到這裏,他不由地冷笑了一聲。睡得懵懵懂懂的韓斌這時也從炕上爬起來,看到門前二人的樣子,又驚又怕,低呼著“哥哥!”就縮到李元芳的身後。李元芳伸出左手撫摸著韓斌的肩膀,輕聲安慰:“別怕。”

也許是多年來身經百戰、出生入死所形成的直覺,李元芳對於面前這個殺手並不感到絲毫的畏懼,此人身上完全沒有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殺氣,青銅面具後面的那雙眼睛在看到韓斌以後,似乎還閃出一抹柔和的光。當然,這都只是感覺,隔著一個屋子的距離,又背對清晨微薄的光線,其實李元芳只能看到那個殺手的整個輪廓,但他就是覺得很松弛,沒有什麽緊張感,以至於想和對方開開玩笑。

李元芳正在琢磨著如何開口,狄景輝可等不及了。他方才站在篝火旁,正極目遠眺大漠的盡頭,滿懷興奮地期待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的壯美景象,突然就覺得脖子上一涼,耳邊一聲低嗔:“把手背到身後!”他低頭看到一個鋒利的刀尖抵著自己的脖子,頓時嚇出一身冷汗,只好乖乖地把手伸到背後,隨即便感覺雙手被一個繩套牢牢縛住了。緊接著,狄景輝被那人推搡著進了土屋,他原以為李元芳看到自己被抓會立即出手相救,卻沒想到李元芳一點兒都不著急,站在那裏好整以暇地不知在想什麽,抓自己的這個殺手也不開口,雙方就這麽幹巴巴地對峙著。狄景輝心裏著急,嘴裏就嚷起來:“李元芳!你快救我啊!”

那殺手聽他一嚷,手上加力,匕首尖刺破皮膚,頓現細細的一抹血痕,狄景輝痛得深吸口氣,李元芳立即向前邁了一步,冷冷地道:“這位姑娘,咱們素不相識,無緣無故地不必如此吧?請你先放開他,有話好說。”那殺手被他說得一楞,這才揚聲道:“你們這幾個漢人到底是幹什麽的?怎麽會來這裏?”狄景輝聽著她的聲音果然清麗悠揚,真是啼笑皆非,自己竟被個年輕女子挾持在手裏。

李元芳輕輕重覆:“你們這幾個漢人……”搖搖頭,他自嘲道:“來了塞外,居然身為漢人也成了件罪過。”說著,他又向前連邁了兩步,已經直逼到狄景輝二人的面前,才又開口道:“我們是昨晚上被人帶到這裏的,連這是個什麽所在都全然不知。看樣子姑娘對這裏很熟悉,願聽賜教。不過,在此之前,還是請你先把此人放下。”他指了指狄景輝,稍停片刻,才輕松地笑道:“你看他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漢人,全無用處。放下他吧,沒關系的。”“你!”狄景輝氣得朝李元芳直瞪眼。青銅面具後飄出一陣清朗甜潤的笑聲,那女殺手果然將手中的匕首一撤,松開縛住狄景輝雙手的繩套,又把他往前一推,嬌叱道:“說得沒錯,漢人男子就是沒幾個有用的。”

狄景輝揉了揉脖子,轉過身沖著女殺手道:“哎,你也太過分了吧。趁人不備下黑手,還說我沒用,難道你們胡人女子就是這麽有用的嗎?”那女子輕哼一聲:“誰讓你們跑到這裏來的,這是我們部族牧人的歇宿之地,除了我們部族裏的人,從來沒有漢人來的。”李元芳這時候已經坐回到土炕上去了,他根本沒有休息多久,還是十分疲憊,連話都不想說,就看著狄景輝和這胡人女子對答。

狄景輝覺得手裏濕濕的,原來粘的是脖頸上給劃出的血,他恨恨地道:“我狄景輝真是倒黴倒到家了,千裏迢迢跑到這個鬼地方,居然還招了個胡人女人的道!哼,等那個武遜來了以後,我倒要問問他,把我們放在這麽個破屋子裏到底是什麽意思?”那女子聽到武遜的名字,好奇地問:“哦?是翰海軍的武校尉把你們帶來的?那他自己去了哪裏?”狄景輝沒好氣地回答:“原來你認識他啊。他去伊柏泰了,今天會來接我們。”“你們也要去伊柏泰?”“是啊。哎,武遜不也是漢人嗎?怎麽他也知道這個地方?”

這兩人正說得起勁,韓斌從土炕上爬了下來,跑到那女子的身邊,仰著腦袋一個勁地看她。那女子蹲下身來,親熱地伸出手去拉韓斌,柔聲問:“小弟弟,你怎麽也跑到這個地方來的?你叫什麽名字?”韓斌回答:“我叫斌兒。”一邊擡手去摸女子的面具,女子往後躲了躲,笑道:“你這小孩兒,想幹什麽呀?”韓斌眨了眨眼睛,突然跑回到土炕邊,從行李裏面掏出樣東西,還朝李元芳看了一眼,見李元芳沒有阻止的意思,才舉著那樣東西跑回到女子面前,往她眼前一遞:“姐姐,我們也有和你一樣的面具。”

那女子一見面具,頓時驚呆了,接到手中左看右看,擡高聲音問:“你們,你們怎麽會有這個?”狄景輝得意了,慢條斯理地道:“想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嘛,告訴你也行。不過你問了我們這麽多問題,是不是也該讓我們看看你的臉?你那面具的樣子太兇悍,看著影響心情。”他的話音未落,那女子橫著匕首直指他的面門:“少廢話!快說!”狄景輝這回不買賬了,氣狠狠地盯著那女子:“如此毫無婦道,果然是粗野的胡人女子作為!你想殺就殺吧,我狄景輝威武不屈,是為君子!”“你!”那女子氣得跺腳,朝土炕上看去,只見李元芳靠在炕上,幹脆連眼睛都閉起來了,好像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。

那女子無計可施,扔下手裏的面具朝門外就走。來到門口,她突然轉過身來,一把扯下自己臉上的面具,狄景輝只覺眼前一亮,一雙幽深的碧眼直入他的心尖,“嫣然……”狄景輝喃喃著,霎時便楞在原地,整個人都癡了。胡人女子被他看得臉上紅暈泛起,低聲嘟囔道:“餵!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面具的來歷了吧?”狄景輝哪裏還能答話,只是目不轉睛地死盯著那雙勾去他魂魄的眼睛。胡人女子的臉越來越紅,連脖子跟都熱起來了,她咬了咬嘴唇又往外走,狄景輝在她身後大叫:“你……別走!”

“幹什麽?”年輕女子只好又站住,等著狄景輝的下文,狄景輝張口結舌地楞了半晌,才問出一句:“你……叫什麽名字?”女子被氣樂了,嬌嗔道:“你這漢人,不僅沒用,而且是個傻子!”“他平常倒不是這麽傻的。”李元芳本來都已經躺下了,這會兒又慢慢坐起身來,懶洋洋地看著門口的兩個人。狄景輝聽見了他說話,隨口問道:“咦?你還不睡?”李元芳苦笑道:“我確實很想睡,可是你們倆這麽吵,我怎麽睡得著?要不,還請二位移步屋外慢慢攀談,如何?”

胡人女子“撲哧”笑出了聲,臉上頓時春光燦爛,明艷如花。狄景輝本來稍稍恢覆了點鎮定,此刻看到她巧笑嫣然的樣子,馬上又呆住了。李元芳看著他的呆相,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,對那胡人女子道:“還是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吧。這面具是一個漢名叫做梅迎春的突厥人贈送給我們的,他的真名,我們也不知道。”

“梅迎春?!”胡人女子歡喜地嚷起來:“他是我的……”她突然用手掩住口,俏皮地眨眨眼睛,嘟囔道:“啊,他沒告訴你們真名,那我也不能說。”李元芳點頭:“嗯,隨便你。”女子眼珠一轉,笑著問:“你們這幾個漢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?怎麽會和我……啊,梅迎春碰上的?他為什麽要給你們這個面具?”李元芳再嘆了口氣,對狄景輝道:“狄景輝,我真的撐不住了,講故事還是你來吧。”

“哦!”狄景輝如夢方醒,趕緊定定神,清了清嗓子道:“這個,說來話長得很。在下狄景輝,他叫李元芳。還請姑娘先賜芳名,大家好稱呼,然後我慢慢對你說。”胡人女子笑道:“呸!我還有事呢,沒功夫和你們聊天。你們方才說武遜校尉去伊柏泰了?”“是啊。”“嗯,那我要走了。”胡人女子扭頭就往外走,狄景輝趕緊跟出去,就見她輕盈地跳上等在外頭的一匹栗色駿馬,一撥馬頭就朝荒原上跑去。狄景輝沖著她的背影嚷:“餵!你……還來嗎?”話音尚在原野上回蕩,那一人一馬早已絕塵而去。

狄景輝低下頭正自懊喪,耳邊突聞馬蹄得得,擡眼一看,那片紅雲再度閃現在眼前,只聽她清朗甜美的聲音響起來:“我叫蒙丹,梅迎春叫烏質勒,他是我的哥哥!我……在伊柏泰等你們!再見!”

其後的一整天裏,狄景輝猶如掉了魂一般,除了神思恍惚地沖著大漠發呆,就是不停向遠處張望,自言自語地抱怨武遜怎麽還不來接他們。李元芳一直睡到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才醒過來,就看到韓斌趴在自己的身邊發楞。他在炕上坐起身來,看到韓斌額頭上的腫包消了不少,便對韓斌微笑道:“怎麽了?斌兒,為什麽不高興?”韓斌吐了吐舌頭:“這個地方只有沙子石子,沒啥可玩的,我好無聊。”李元芳問:“哦,狄景輝呢?他在幹什麽?”韓斌一撇嘴:“他呀,在發瘋!”

話音未落,狄景輝像陣風似地刮進土屋,看見李元芳醒了,便大聲嚷起來:“好啊,你總算醒了!你看看,天都要暗了,那個武遜怎麽還不來接我們?這樣子今天如何到得了伊柏泰?!”李元芳皺了皺眉:“你小聲點行不行?我的耳朵又沒有聾。”狄景輝氣呼呼地往大樹樁上一坐,嘟囔道:“叫又如何?反正這裏也沒旁人聽得見。”李元芳留意觀察著他的神情,嘲諷地笑道:“你就這麽想去伊柏泰?”

狄景輝眉毛一挑,哼道:“怎麽了?走了幾個月不就是為了到伊柏泰嗎?好不容易近在眼前了,還在門外轉悠,白白浪費時間!”李元芳沈默不語,狄景輝等了半晌,不耐煩地道:“你能不能說句話?你到底在想什麽?”李元芳從炕上站起身來,走到門口朝荒原上眺望著,沈聲道:“我認為武遜不會很快來接我們去伊柏泰的。”狄景輝一驚:“什麽?這……不會吧。他走時不是說得好好的?”

李元芳指了指樹樁桌上那個大包袱,道:“如果他一兩天裏就會來接我們,就不用留下這麽多東西了。給我們這些東西,似乎是打算讓我們在這裏過上幾日。”“啊?”狄景輝這回真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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